京西华年志(迷路彩)
突然想起来就搬运一下系列。。艾玛好怀念码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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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华年志
门推开了,山本彩从屋内走出来。
文月中的日子,少见大阪有这么凉爽的天气。尤其夜里冷下来,彩在出门前加了一件披风。洗过的头发还有点湿,披在肩前和身后,留下晕开的水痕。
前庭里几盏石灯笼亮着光。彩在中间的小路慢慢行走,绕过水塘,看了看外院,走到门口,站定。
天守阁内灯火通明,前几个月系在树上的素色带子被撤下,为迎接主公来城。
光映在山本的眼里闪动,彩抿了嘴唇,视线放下平视前方,又进入发呆的状态。
“哗啦——”
后方传来的声响惊到了彩,她猛地回头:“谁!?”
庭院一片死寂。矮树花丛轻轻晃动,恢复成原样。
惊鹿“咚”的一声。彩握住衣带间的短刀,缓步靠近树丛。走近后觉得这么小的地方藏不了多大的人,伸手拨开花叶。
一只狐狸倒在地上,血染红了半身的白毛发,身体随呼吸剧烈起伏,眼惊恐而无力地望着彩。
彩环视周围,抬眼见到围墙上留下的血迹,了然地松开短刀,想了想,两手扒开树丛,将狐狸抱出来。
狐狸发出呜咽,在彩怀里挣扎,甚至打算咬彩。彩察觉到这点,在狐狸张嘴前腾出一只手捏住了它的鼻嘴,也因此拉开了狐狸腹部的伤口。狐狸悲鸣,呼吸更加急促了。
彩继续两手托抱狐狸,进了自己的房间。磕在彩肩上的狐狸脑袋,眼睛突然睁开,盯着彩的脖子,慢慢张开嘴。
快咬下去的时候,狐狸犹豫了。贴着彩的脖子再嗅一嗅,被彩的头发不停打在鼻子和眼睛上。它不高兴,但是甩脑袋的力气也没有。
彩在榻榻米上垫了一块布,开始给狐狸检查伤口。前腿的刀伤比较浅,腹部的刀伤很深。没有箭伤和中毒什么的。于是唤外间的侍女打来热水,拿出自己的药箱。
第二日午间,山本彩如常训练。山本家的继承人——也是彩的大哥,例行到军营巡视。视察过后,站在彩身前。
彩说道大哥来晚了,问父亲让他去市上是什么事。山本家大哥沉默,道大殿下的妾失踪了。
彩先是疑惑,然后很惊讶,问来龙去脉,说近期城内没听到什么不平的风声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山本家长子道不是人为,或者说......是人为。大致是大殿下的妾受伤然后诡异的失踪了,更诡异是家丁在城里挨家挨户找了一夜没找到。
晚膳后回到房内,泡进水里的彩一直在想下午大哥说的事,枕着盘起的头发仰望房顶。想大殿下要找的人会在什么地方,在想大哥最后的那番话。
大哥说大殿下的妾是因为出言不逊激怒了大殿下。【女人竟敢对政事说三道四】。
山本家长子与主公长子年岁相当,幼年在京都和大阪都有来往,颇为熟悉。年前还听说大殿下欣赏喜欢这位新妾,外出随行必有此人。到现在也不过一年的时间。
感慨完人事多变,大哥说,以后彩姬的夫君更需要谨慎挑选。
姐姐和亲出嫁,已经七年有余。
也许因为彩是这代的幼子,而在军事上确实有能独当一面的潜力,和亲的事每每转由旁支担下。城主父亲希望彩姬能找到一位她亲自相中的夫君,或者说,想给予她当今世间可谓奢侈的自由和幸福。
彩捏完脖子和手臂,起身,从清水中站立,在屏风后取下单衣披上,走入室内。
狐狸还睡在榻榻米上,跟今早的状况似乎没有两样,呼吸平稳。放在它旁边的一钵肉食一钵水,肉没有动什么,水快见底了。
彩拿起水钵去庭院的水塘接了水,回来给狐狸处理伤口。
狐狸醒了,开始哼哼唧唧,半眯眼睛一直看着彩,像前天夜里包扎时一样。彩朝它笑了笑,边换药边自言自语:“昨天不是要咬我的吗,怎么现在这么听话?”“无法了解你们的心情呀。”
收拾了药箱,彩见狐狸还在看自己,忍不住想接触毛茸茸动物的心,手伸向狐狸的头顶——又收回来:“不会咬我吧。”
彩最后还是摸了狐狸的脑袋,狐狸闭了眼睛。彩再摸摸它的耳朵,耳朵向后抖了抖。彩笑出声,不再逗弄狐狸,转去看书。
接下来的几天也是平常度过了。狐狸的伤恢复很快,五日不到已经行动自如,活动范围自觉限制在彩的住处和庭院,绝对不会越界,食物由彩的侍女准备,喝水有时会去水塘。
七日过去,大殿下的妾依然不见踪影。画像贴满全城重金悬赏,城主派人去了城周,还是一无所获。有和大殿下不和的边派家臣风凉话可能坠井什么意外身亡,被大殿下当场杀了。
次日,主公下令回京。大阪城民鸡犬不宁的日子总算告一段落。
* * * *
一日清晨,彩从噩梦中惊醒,瞪眼愣了好一阵,才发现狐狸不知什么时候趴在身边,在舔自己的眼泪。
彩抬手摸了摸眼下:“我哭了吗...”
她把狐狸抱在身上。狐狸前肢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腹部还差一点。毛长得倒是很快。
对上狐狸懒懒的眯眯眼,彩上下打量着狐狸,好像有点嫌弃,又确实很温柔,有高兴。她放下狐狸,摸着它的头和背,一边回忆之前的噩梦。
远远看到二哥被步兵刺下马,仿佛自己的心脏也被刺中般,但她的领军是右翼,中间军父亲已经下令撤退,右路和突袭军与穷追不舍的敌军死战。梦里像经历了和现实那天一样长的时间,一样作战分心,受了多余的伤,一切都像重演,她知道事实,然后无法改变。
彩的眼眶一红,没有眼泪。
二哥战死,是半年前的事了。
想起今天是上天守阁的日子。彩一路弯上了阁楼,站在树边,解下扎在额头上的素布,系在树枝上。转过身来,俯瞰太阳东升,唤醒整座大阪城。
回行的路上,彩想到,已经可以将狐狸放生。
等她回到住处,狐狸不见了。
四处寻找不得,问侍女也是不知道。彩坐在木台上,静静地听细水落满惊鹿,一声一声响。有点失落。
* * * * *
满月后,大阪城的彩姬正为京西罕见大旱忙得焦头烂额。除了向神灵求顺风雨,彩更倾向于带人找水源和改引水方法。而这时城人来报,说有人想见彩姬。
“谁呀?”
“她自称是彩姬的故友,叫美优纪。”
彩草帽顶着太阳,皱着脸想了一会,说不认识。继续干活。
“她还说......”
传话人顿了顿,在犹豫该不该讲。
“说什么?”彩姬头也没回。
“说东南这虽然有水源但是很深,等彩姬挖到,早就下雨了!”
山本彩和家臣们目瞪口呆。
这位“美优纪”的话里,几个关键词引起了彩的兴趣。顺着这线灵感,彩立刻做了决定。
“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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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从主城院出来,沿着大道一路南行。
天色渐渐亮起来,早市的人们也陆续出门。狐狸抬头看了看天空,也看到了贴在栏上的布告。它对着其中一张画像看了许久,迈步的前爪悬在空中,眼里有疑惑——听到旁边有惊诧的人声,狐狸警觉地回头,然后迅速窜进小道里。
在民居和小道间穿梭,偶尔蹦上房顶,渐渐靠近城门处。狐狸在路边等待,见到有辎重的商户便找了机会窜进布隙间藏起来,听到外面过了城门,才探出小脑袋,望着外城大片大片的农田,回头看看越来越远的大阪城。
商车经过蜿蜒的山脚路,狐狸从货物中跳出来,进了山。
狐狸中途摘了几个莓果子吃,还有逮兔子——追到一半兔子转跑了方向,狐狸停下追逐,继续往树林深处走。
在森林里走了一天一夜,沿着山溪水,狐狸到了一棵古树下。
它听见有熟悉的感觉在心里唤它。狐狸对着大树叫了两声,有撒娇的意味,然后挠挠耳朵,打了个哈欠,走过去趴在大树隆起的根结上,睡着了。
天亮狐狸醒来,在山溪喝水,进山觅食,午间和夜间都回到树边,或者在水边。每天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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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棵大树是这方群山中最古老的精灵,白狐狸从小能听懂它的话,在白狐狸妈妈死去后,狐狸就住在树边的山洞里,不知不觉过了身为狐狸的大限。又不知不觉,过了几个狐狸的大限。
狐狸完全没有“大限”的意识,对于眼见生老病死的生物,也就是生老病死而已。树也从来没对它多话。几十年过去,一天白狐狸变了人类的婴儿,在狐狸的年岁上,加入作为人类的生长。以半狐狸半人的形态在森林又生活了几年,狐狸在树的提及下,走出森林来到不远处人类的城镇,大阪城。
那个师走的雪天,膝下无子的渡边夫妇来神社参拜,见到这身着单衣神色单纯,却不会说话的小孩,以为是傻的,被父母遗弃,却坚信这是神灵赐给他们的孩子,收养了它,取名为美优纪。
狐狸要咬山本彩的时候,嗅到她的味道,才忽然想起这个人它认识。
那时渡边家还在大阪,因为住的不远,美优纪时常和养父母一起来神社。父母来还愿,美优纪则是因为对凝聚愿望的神社有灵感,觉得喜欢。这也是她初到大阪便被吸引来的原因。
某日渡边家在神社台阶下遇见了一个人跳上马的山本彩。不知为什么,马匹突然发狂跳着挣扎。彩死死抱住马脖子,一副吓哭的脸,勉强镇定地坚持了一阵,最后被甩到地上。眼见要被马蹄踩踏,美优纪过去,尝试和马交流,最终安抚住了它。
美优纪再次看见到彩时,彩由哥哥背着,见到她,就让哥哥把自己放了下来,一瘸一拐过来向美优纪道谢,并问了她是怎么让马停下来的。美优纪很高兴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又把手放在彩的左胸口,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彩笑。过了一会,她依然发现对方感应不到她,表情却似懂非懂。
彩虽然不能了解美优纪,但偶尔见到都会找她说话。至于父母告诉她的“城主”的概念,美优纪等真正明白,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数月后的月食前,彩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美优纪问她,彩说感觉不舒服,占卜也说家里近日有大事发生。美优纪对她说没问题。
次夜,彩的叔叔暴毙。出殡日过后美优纪见到的彩精神还是不怎么样,但是明显人气涨了一层,比起之前有了底气的模样。即使早知道会这样,美优纪还是顺着在人类中学会的交往方式,诚实地鼓励彩说你好多了。
彩由震惊转为暴怒的情绪美优纪没能理解。那之后她们没有再见。
后来渡边家迁去南方。美优纪对初次见到的海很兴奋,父母也就一直沿着海边寻路,到了九州。
——如果不是因为养父母遇害,美优纪觉得自己作为人类的一生大概就在九州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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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优纪和彩已经面对面坐了一阵子,彩除了开始盯着美优纪看了一会,之后一直喝水,把头撇开,很焦躁的样子。
终于彩开口:“我们认识?”
美优纪没说话,点点头。
“抱歉,我想不起来了。”
看彩发愁的样子,美优纪扑哧笑了出来。
“美优纪,是吗?”
再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那里有水源?”
美优纪愣了一下。这样一本正经问她的人和十几年前同样正色的小孩重叠在一起,语气也一模一样。
“嗯,我知道。”
这个回答堵得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你知道还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取水吗?”
“知道。”
“哪里?”
美优纪笑了:“虽然我知道,但彩不用再去。三日内雨会下。”
“......???”
父亲的人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妄下雨水的判断,眼前的女子竟然这么笃定。彩忍不住想这人是不是疯了,还是知道一点内情套用的骗子?
“你说三天,到时没有下雨怎么办?”彩姬冷声道,“已经三十多天,我不可能坐以待毙。”
美优纪看着彩的眼睛,良久,开口道城西南三里和正东十里各有活水,又顿了顿,摇摇头,喃喃自语。彩听不清美优纪在说什么,只见对方慢慢站起来,朝彩鞠了一躬,说了打扰和道别。
“等等!”
美优纪在门前回头。
“谢谢,我会去看的。”
彩起身来送行。美优纪有点惊讶的神色,最后礼貌地向她点头示意。
* * * * *
叶月的尾巴上扬起了风,美优纪在神社停留的第三日,午后天空开始飘雨。雨势来得凶,断断续续泼了几场。美优纪接了一碗新雨放在养父母的灵位前,在灵位前坐着,在外面的木台上坐着,看人们匆忙又喜悦的来来去去,天渐渐黑了。
撑起纸伞,美优纪下山,经过城中心布告的时候她下意识又看了看,大概是自己的画像——只是怎么看都不像就对了——已经被雨水糊得墨水看不清楚。
继续往前走,美优纪发现布告旁边靠着个戴斗笠披草衣的人,个子很小。美优纪盯着她看了一阵,然后去了集市酒店,找到了父亲生前常喝的味道的酒,买下一竹筒。回程的路上发现斗笠人还在打盹。
美优纪走近她,把伞举过去。
“为什么在这里?”
那人浑身一震,摘下斗笠。是山本彩。她脸上还有泥土的痕迹,本人似乎完全不知道。彩目光如炬看着美优纪。
“我不知道去哪找你。”
美优纪看着她,彩继续说:“只有希望在这里能等到了。”
“有什么事吗?”将手伸出伞檐,美优纪问道。
憋了许久,彩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然后被美优纪接雨水为自己擦脸的举动闹得脸红了。
“...你.........谢谢....”
胡乱在脸上抹了一通,彩趁乱还说了道歉,以及“渡边美优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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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热的天气,入秋以后倒是没有再持续,而且有比往年要冷的势头。
神社后的小庭院里,一人正在打扫落叶,听到有门拉动的声音,他抬眼望去。见到是山本彩,朝她欠身,继续打扫。
彩走过弯曲的木廊,在后院一间房前敲敲门。没听到回应。
“美优纪?我进来了。”
房间内的卧具整理得整齐,一方位的方桌上,两位渡边式名字的木牌,前面放着一碗清水,还有插着鲜花的竹筒。彩合掌朝他们拜了拜。
通向后山的路旁,木屐不在。彩朝小路的尽头望去,渐黄渐红的颜色在深绿叶当中,风吹草动,没有人的身影。
美优纪从山里出来,似乎还沉浸在愉快的事情里,笑容非常开心。然后她看到了坐在后门木廊的彩,脚悬在空中,偶尔一荡一荡的节奏,望着山另一侧出神。
从长月的半月一见,到现在彩加入了家臣管理对于神社这一块。在知道美优纪父母的事情之后,最初的生分隔阂就不见了。渐渐频繁的相处令彩开始了解美优纪奇特、甚至可以说奇怪的思想,不过她不讨厌。
相对于美优纪的父母,彩有一次问到美优纪的夫君。美优纪的反应有犹豫,最后是奇怪的平淡。明白这个年纪还未出嫁的女子只怕找遍本州也没几个,彩没有继续追问。
往年和渡边家往来甚繁的神社神主对渡边美优纪的回来很高兴,收拾出了这间屋子让美优纪可以长住。而美优纪愿意在神社当巫女的话也是可以的。
彩想过如果能以自家的名义为美优纪找新归宿,这个想法还没有说给美优纪知道——邀请美优纪住去主城的事彩也在纠结。
“彩!”
彩回过头去,见到走来是明媚笑容的美优纪,她回了一个微笑,手撑着木板站起身来,从上看着美优纪脱下木屐上台阶的样子。
——到问出口,大概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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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见过呢。”
彩点头,忽略了美优纪的迟疑,以为她在回忆。
大概一个月前,神社开始有丢绘马的情况。最初是有隔日来的参拜人发现自己前一天留下的绘马竟然不见了,为此在神社里闹了一番。此后也陆续有民众表示自己的愿望失踪。发生这种诡异的事件,神社门庭冷清了一段时日。后有数人发现自己写在丢失的绘马上的愿望竟然实现了,神社的人气渐渐涨过之前,甚至络绎不绝。
早间有巫女说前天半夜看到狐狸在绘马墙前,后来叼走绘马去了后山。
这等神怪的事情山本彩本只是当异事听听,直到看到巫女拿来说是清晨打扫到落在绘马墙附近的白色毛发,还有院子角落不起眼的动物的足迹,彩突然想到自己曾经救过的狐狸。虽然对自己说是想多了,彩还是隐隐有了期待。
因为美优纪住在靠后山的房间,闲聊中彩问到了她是否有见到白色的狐狸。得到否定的回答,彩有些失落,也有点开心,觉得它不被发现才安全。末了想起来,说让美优纪小心注意,动物受惊可能会袭击人。
美优纪笑了笑,看着彩秋日的和风与阳光下眯起的眼睛,惬意中带着一点坚定。有一瞬间美优纪看到了自己的养父。在前往九州的马车上。然后眼中的还是山本彩。
感到了彩的犹豫和保留,美优纪看着山下的耕地,商户,来来往往的民众。看了一阵,又仰头望着天。
美优纪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看见,不过没事。本来只是好玩,即使是小事也认真挑选了愿望,或早或晚可以实现、能帮助的,她也顺手做了——以这种方式,觉得可以为大阪的城民做点什么,也算是帮助山本彩。
顺从心的引导,美优纪留在大阪的第一个月是为了养父母,之后的日子,则是因为彩了。她在等待彩的一个劫,然后......
美优纪甩甩头,想驱逐出脑子里的执念。却忍不住突然涌上心头,绵密的愧疚和痛苦。以为早已经淡去的许多年前的事情忽然再出现,似乎比当时经历的还要清晰。美优纪仿佛难以置信,恍恍惚惚落下眼泪。
彩悠悠转去看美优纪,闲适的心情正要说话,后知后觉被在哭的美优纪结结实实吓得跳起来。美优纪也被彩吓到,红红的眼睛受惊地望着彩,泪水从脸颊滑落。
待彩平复了心情,三思后发觉自己刚才的举动实在太蠢。
美优纪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低头擦去眼泪。这个动作看得山本彩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心虚地坐回美优纪身边。
“怎么,突然...?”
美优纪没有说话,许久,回头看一眼父母的灵位。
彩叹了口气,伸手拍拍美优纪的背,又摸摸她的头。话堵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口。
美优纪几乎听到了,然后选择无视。手在背上在头上的安慰让她想起数月前以狐狸形态在山本彩家里养伤的日子。
彩的命比父亲母亲要好,美优纪这么想。她早看到山本家的生命力,彩是在这样的家族中养起来的。就如同她早看到...
她在等待的,对于彩,虽然原本不算大事,但隐约还是有危险。
美优纪决定,即使是错误,也不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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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马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不久全城皆知大阪有福神狐狸。此外还有小道消息传言是城主的小女儿积的福气。虽然不知道消息源头,城民也乐得信其有,为他们平素尊敬喜爱的彩姬。
而城主颁布的宵禁,即使神社人来人往,夜里熄灯也早了,说为不打扰神灵休息。
狐狸坐在绘马墙前,明亮的眼睛在搜索。有些稍早看过记得的,已经放下在草丛上。
看到一块绘马上写着【去难波】。狐狸站起,把那块木牌衔下,露出在后面相同的字迹【不想去京都呀】。
狐狸似乎笑了,摘下京都的绘马,把难波的挂回去,再看其他的。最后叼着自己取下来的小跑去了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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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彩趁着家臣与神主说话,偷偷掀开了自己的绘马。
“彩姬。”
“啊!”
看彩被惊到的样子,神主慈祥的笑了:“那就这么定下了,入冬以后,再请城主来。”
彩点点头。然后看着绘马墙,瘪起嘴——不会真的这么神吧...
在彩不死心,想着无论怎样一定要去难波城的时候,回程上马时马镫的绳子断了,不慎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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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间,侍女在帮彩整理衣物。大夫给彩看过腿,由家臣代送了客。
彩擦完配刀,慢慢收回刀鞘。侍女从里间出来,跪接下彩手中的长刀,去了内堂。
家臣回身,见彩把腰间的短刀拿出来点油,盖上布擦拭。
“姬样,明日启程,今天还是早点休息吧。”
京都这趟名为召见,实有相亲嫌疑的行程,大哥一早告诉了他的想法。巧在难波城来有消息,山本城主的意思是让几个家臣带人去难波就可以了,但彩想到几年没和难波城的朋友见面,非常想去。
问了些这几日城内和父亲那边的事,得知这位心腹明天将代她去难波,心下有欣慰。想起之前福本爱菜的来信,山本彩放下短刀,打算修书一封让他带去难波,提笔之际对家臣说:“你去一趟...”停住了。
门外传来一男一女熟悉的声音,声音渐渐靠近。
家臣出现在门口,随后渡边美优纪跟着出现,怀里抱着的应该是神社那边例行要拿过来的东西。
彩怔了怔:“怎么过来了?”
“受神主照顾了,能帮忙跑跑腿也很好。”
美优纪进门来,彩示意她把东西放台子上。有些日子在神社的交往,两位家臣对美优纪的出现都表示了相当的友好,美优纪的笑容也是如常。
“我...正要请人去神社。”
“有什么事吗?”美优纪问。顿了顿,道,“我可以转达。”
彩抿唇,面对面却说不出话,最后只憋出一句“从京都回来了再去神社找你。”
少见这么欲言又止的彩姬,家臣互相看了眼。
美优纪朝之前为自己引路的家臣点头示意,回头向彩微笑:“我知道了。”
随后起身,跟着家臣走出这熟悉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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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不来京都,还是山本彩孩童记忆中的印象。
主公居所,主城上下,红叶凋零,松柏长青。比起觐见时无法缓和的拘谨,彩觉得还是欣赏美景来得轻松和得心。
天知道主公把三殿下叫出来的那会可把她吓得够呛——虽然最后的结果是相谈甚欢。她自问挺喜欢这位弟弟的思想,相对于他两位兄长的各有主张,仅仅亲民的想法也许单纯了,但值得引导和维护。
家臣们也都仨仨俩俩和京都的新朋旧友闲聚。彩因为行动不便,多随母亲和京都人家的夫人聚首,听些小姐们的话题,简直要长毛了。只有偶尔听家臣讲些主公家臣或者浪人朋友的轶事时,才提起点精神。
主公日前召见大殿下的时候,她在门外,注意到了主公的不悦。在驿馆过过往往的人,多多少少有些风言风语。其中说到大殿下失踪的妾,少不了“狐仙”的形容。而从心腹那听到,知情人士口中,曾深得大殿下宠爱的名为“雪见”的女人,在主公两子局势出现分裂变化前,从开始就一直对二殿下方很冷淡。
关于雪见失踪前的真相,心腹小声告诉了彩,“据称是怂恿对二殿下下手”。
彩偏开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了。继而转了话题。
对雪见起了好奇心。想到自己对于京都这些年形势的情报了解,彩皱起眉头,最后叹了口气,在心里有了隐隐的想法——可惜人是死是活已不知道。如果可以,愿得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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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横山家对于山本家的来访很是热情。两日下来,亲事虽然还没定论,山本家的彩姬倒是和横山家二女儿横山由依一见如故,私下也是相谈甚欢。得知自家女儿邀约了横山家访大阪的行程,山本夫人忍不住数落彩“不务正业”,其实也有骄傲和宠爱,说了彩几句,也就随她去了。
当日,横山由依正在驿馆做客,突然有大阪城人来报,称难波城兵变。中山家和福本家有伤亡,白间家起而平乱。
彩变了脸色,追问大阪城内情况。虽然归心似箭,但出于形势安全,彩按照大哥的吩咐,和母亲留在京都,也作探听风声的考虑。
收集分析的京都的各方面动向,虽然还没有明显的异动,彩却无法确定一些细枝末节是否会是冲突即将显现的征兆,寝食难安过了数日,原本好得差不多的腿伤也一直拖着,没有痊愈。
关于难波城的事,彩也听来人讲过几遍,渐渐梳理出了点眉目。这次以行刺为始的兵变,对象也包含了从大阪城前往监军的人。已经知道受重伤家臣中的两位,至今生死未卜。京西近两年来的事有大小,是自家内乱还好...太复杂就难收拾了。
通报的家臣一次说到此行在难波城,下榻的驿馆一到深夜里就“鸡犬不宁”,吵死了。彩看着他,家臣继续道,可能是天意如此,行刺驿馆时,多人还醒着。
月光下,白狐狸远远望着冲天的火光。从木头上木头间隙着生的火苗随风向偏转。狐狸低头舔了舔前肢的伤口,听见有人声靠近,跑去窜藏在桥下,借树影消失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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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回到大阪后,彩继续在主城等待。
陆续来了中山家和白间家的人,带来的消息均在可估计范围内。再到家臣归来,知道重伤的两人勉强捡回命,已是万幸。
福本家的来信呈交了山本城主,彩的心腹家臣也将福本爱菜的信交给彩。
信里友人报了平安,同时提到了福本家与其他家族预备后续的一些行动,与向大阪求证的一些情报。
彩看到后面,陷入沉思——蓦然想起家臣还在等待,于是让家臣先回去了。
唤侍女取了墨,彩却许久没有下笔。她站起来,走出门外,寒风立即吹得她皱眉。彩有些迷茫的眨眨眼,拉紧披风,走进庭院。
她不记得什么时候起房间上了暖炉,日常的衣物有了茸毛。
——等待的日子里,原来已经入冬了吗。
彩深深呼吸,凛冽的感觉填满胸内,化成眼前一缕一缕白色。她踱着步子,借月光又看了一遍福本爱菜的来信。
信的最后,福本写到【你没有来,太好了】,还有几句宽心话,心意坚定,稻荷神佑福本家。
彩叹出团白雾,抬头看着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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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波城的事情告一段落,加上腿伤痊愈,山本彩恢复了大阪的日常事务的处理。
随着新年即将到来,彩随父母大哥一起去了神社,与神主商议祈神与民间祭典的事。
家长们的闲谈间,彩笑着道出先去找美优纪,刚起身,却被神主告知渡边美优纪早已辞行。
“走了?”山本家人都愣住了。彩一下没接受过来,反应了一阵,视线在后院和内堂间转。
“她一个人,能去哪里?”
彩踏上后院的木栈,弯弯曲曲走到美优纪的房间,在犹豫要不要敲,手却“唰”地拉开了门。
房间里只有一张方桌,上面曾经摆放渡边夫妇的灵牌不在了,房内没有暖炉也没有被褥。山本彩走进去,继续“唰”地打开后门。一双木屐在台阶下。
她在台阶边站着,眺望后山丛林。远处看不清,像是冬雾蒙蒙的一片,细幼的雪子就下到了眼前,然后飘成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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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雪丰年。雪封山的时日,动物倦滞,人也不例外。
而沉眠总会随立春一同苏醒。
化雪之际,白狐狸从树洞里探出头,四处张望,然后窜进了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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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阪城墙外兵车列整,轻骑在两军间穿梭。邻山已经有军队的行迹,白狐狸瞟了眼那些移动的黑点,伏在石头上。
不远处,一头鹿正在吃草。
动物间无声的交流,鹿不可置否地边吃草和叶子,又回到树林里。
狐狸还趴在石头上,打了个哈欠,甩甩尾巴。
——已经是不用了吧。
远处的马蹄声,扬起的尘土和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它眼里,看一次淡一次。
它本没有这么多心。
渡边夫妇的遇害,它虽然感到,也像是第一次有了人类的意识,有意愿去想帮助他们过这一劫。但不知道是天意如此,还是她能力不够,或者意愿太弱。该来的总是逃不了。——她知道的。
看到养父母在眼前被杀,临死还惶恐惦记她的眼神。受惊和困惑后,心像裂开了,流出眼泪。
京都继承之争,如果明化免不了大牺牲,她选了长子,一是因为顺水推舟,二是长子心宅仁厚。却没想到仁厚的人将血缘看得太重,不撞南墙不回头。
一旦有了执念,事事不得自由。
难波的事,它尽力保全了中山和福本家的人。他们与山本家同一站队,山本家主一直与执政人一致,即使有摩擦,适时选择中立。只要有民心,大阪城总会是容身之所。
彩的命里武运奇佳。所以这是还在等待什么呢。
狐狸站起身,立耳朵望向南方。
记得跟随养父母在九州做生意的日子,有各式各样随船来的,没见过的物品和人。还有天生对于海的亲切感。
它想去海的另一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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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月中,横山家如约来到大阪城。
一日,横山家与同在大阪城的江户高桥家一同到访神社。来参拜的城民绘声绘色向外城人讲述了去年的“及时雨”与昙花现了一时的“绘马事件”,必是稻荷神相佑,听得横山和高桥家人一愣一愣,连向山本彩询问是否属实。
山本彩不知该如何回复,只得说神灵之事长信则有。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彩忙请客人去檐下避雨,同时吩咐家臣向神社借雨伞。所幸是客人们似乎都没有被雨水影响兴致,更有不少人赞道“好雨”,伸出双手去接雨,笑道今年开春来风调雨顺,是个好年。
彩也笑着,跟着伸手出了屋檐,忽然看到后院被雨水打湿的山荷叶,白色的花瓣变得透明。
她想起自己帮着渡边美优纪将它们从后山栽植到院里的时候,还很怀疑说了“真的能活吗?”美优纪笑着说不知道。
回过神来,伸出屋檐的手已经接满了雨水。彩收回手,怔怔看着手心透明荡漾的光影,然后和众人一起喝了下去。
这天临行,客人们留下了数个绘马,也是当对当地传说的尊敬。
横山由依看到山本彩正在书写的绘马,不外乎是与大阪城相关,她叫了一声彩的名字,彩回头见朋友笑得这么开心,挺不好意思,道“字写得太丑了?”
彩最后挂绘马的时候,想想,把私心藏在里面。
在姐姐回城省亲和筹备夏祭的忙碌中,又到了入盛夏的时节。
后知后觉神社内稻荷神的香火鼎盛,彩扫到自己挂在面上的大愿,也不甚在意。
偶尔想起,彩翻开了里面的绘马。
上面有她对个人幸福的一些小心愿,对家人,对朋友的,福本,中山,远在江户的小笠原,横山...还有不知所踪的渡边美优纪。
她对美优纪怀有愧疚心,后悔当初提出来主城渡边美优纪是不是就不会走了。至少她的人会看着。
“到底在哪里呀...”
摸摸自己的绘马,山本彩皱了眉,她发现边角有几个凹陷的洞,仔细端详了它们后,又发现背面相近的位置也有类似的凹陷,是动物的齿痕。
彩忽然抬头望向稻荷神像,笑了,像自言自语道:“想告诉我什么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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